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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虎

2000-12-23 来源:生活时报 俞胜利 我有话说

我十二岁那一年,闹“疏散人口”。爸爸说:“回奶奶家吧!”就把我送上火车,送到了乡下奶奶家。

奶奶家大门口趴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,没容我看仔细,那东西“呼”地站了起来,虎虎的双眼审问着我。我慌慌地把脖子伸直了“奶呀——!”立时就有奶奶的声音自炕头上弹回,那东西这才把尾巴摇动了。照例是三婶先跑出来喝退了狗,便把我的重负热乎乎地抢了,拉着我进了上屋。奶奶搂了我,污手帕便开始在她的老脸上来回地走。寒暄过后,我便从包里往外掏着爸爸妈妈的孝心。这时,堂屋门“吱扭”被推开,我抬眼看,无人,刚要说什么,就感到有个毛乎乎的东西蹭到了腿上。我又有些慌,奶奶忙说:“别怕,这狗通人性,没见过的家里人它也不咬。”我说:“它会闻味吧?”奶奶道“八成是。”那东西显然明白是在说它,又仔细地打量了我几眼,就只顾把鼻子贴在地上侦察着什么。我这才仔细地把它端详了:一对后胯长得很夸张,十几根太暴露的排骨,令人担心会被谁一把抄去下酒。清一色的黑毛如一堆枯草。像是很老。当它又走近我,我壮着胆子推了推,却不倒。我问奶奶:“它几岁了?”“前年秋天抱来的。”我又要问什么,三婶进来了,端着只小瓦盆,看着奶奶并不说话,奶奶忙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,把两只小脚往地下一搁,不见声响便到了那口紫红的大柜前把柜开了。从一小瓦罐里舀出半瓢小米和俩鸡蛋,一并交给了三婶。三婶是巧妇,转眼,端上来一碗小米饭,一小盆稀饭,一盆地瓜,一碟炒鸡蛋,一小碟咸菜。我吃饭,奶奶陪我吃,吃粥,说牙口不好了。我才嚼了几口,三婶家小我两岁的老大推门进来,礼节地与我招呼了,我说:“也来吃吧!”他说吃过了。说罢,就用一把秃秃的鸡毛掸子掸柜。我也着实饿了,半碗饭下去,就去抓地瓜。这东西在城里是稀罕物,吃它我一日三顿不烧心,还通便。待我吃得容光焕发时,猛发现,大弟也照镜子。心想,大弟这般年纪便知道美,听大人说,那叫早熟。当我去拿第二块地瓜时,才看出,大弟哪里是在照镜子,镜子里的两眼分明是在盯着我碗里的小米饭。这会儿,大弟也觉出我发现了他的稳私,慌着又去擦镜子,我也尴尬了,便不再看他。但余光里也感觉到大弟的手擦擦停停,停停擦擦。门后藏着那黑狗,也把一对狗眼随着我的手转来转去。

城里男孩哪有不好狗的?几日下来,我便和那狗形影不离。我给它琢磨了名字叫:黑虎。城里人养猫、狗都起名,好歹是个尊严。我奶奶家那一带的猫狗从不起名,仅有个统一的叫法,叫狗时发出的音为“色”,我到现在也不知是哪个字,姑且用“色”字充数吧。人们只需扯开嗓子,一声长调“色——色——”各家的狗便箭似地飞回。都这般叫,竟不混。原来狗不愚,它早已背熟了自家里所有人的声音。鸡、猪、牛、羊自然也没名,各有统一叫法。女人也没名,爷爷奶奶叫三婶时称“老三媳妇!”三叔叫三婶时为:“他娘”。待舌头一懒,就简化成“我说”或“嘿”等等。外人听了,不知在叫谁。可叫者清楚,被叫者也明白,与那猪狗似的跑不错家门。种田人实际,养鸡为下蛋,养狗为看家,养猪便是吃肉,娶媳妇做活,似算术1+1=2。无别的说道。

黑虎得了名字,起初不大习惯,我便每顿饭偷偷省下一些地瓜根、皮,像在城里玩狗一样,每次叫着它的名字,然后将食物高高抛起,叫它用嘴去接。只两日,它就像城里狗那样娴熟。一声“黑虎”,它眨眼便到。又教会了它握手,当我说“握手”,它便伸出前爪与我意思几下,我再把它两只前爪抬起,它便呈直立状往前走,蹒跚如幼儿学步。若将一石子扔出百步外,它也学会了飞似地叼回。村里人犹如看杂技般痴呆。我便很满足。叫它咬谁,它恨不得把人家孩子追得丢了小鸡子。但它也明白,这是表演,不能真往肉上啃。尽管如此,人家大人也要到奶奶那去告一状。于是,奶奶又该骂我“王八羔子!”

黑虎实在是条好狗,但黑虎对于吃的态度令我不尽满意。家里是三婶喂猪,奶奶喂鸡。奶奶家的猪和鸡白天都在外面跑,尽量地找食吃。每当三婶、奶奶吆喝鸡猪们,便都刮风般地跑回,上气不接下气,也不管冷热,只管埋头吃。瞧它们那副吃相,厌食的人会觉得这才是天下最幸福的食客。而每当这时,我就会发现,本来不在家的黑虎,也无人叫它,却不知啥时跑回来了,但不靠近,老远躲在一棵枣树后死死地看着鸡和猪们没出息。这时的黑虎总是紧闭着嘴,舌头也不啷口当着。待猪哥、鸡姐们用毕,悠闲去了,黑虎才小心地走过来,鼻子紧贴地面,将鸡吃谷糠的地方仔细地侦察,让人疑心它在找地雷。相信再无遗漏之后,便趴在门槛上,温存地望着三婶。三婶就舀一瓢凉水,倒进给猪温泔水的锅,涮涮剩下的残渣,舀出,倒在猪食槽里(黑虎自己没餐具),黑虎便开始用舌头舔它清淡的饭。片刻,便见了底,又用舌头把猪食槽里里外外弄个洁净。奶奶吃完饭也舔碗,不管荤素腥膻,一年三百六十日,雷打不动。我想,黑虎一定是受奶奶影响。

二姐婆家距奶奶村不远,站在大门口就能望得个朦胧,个把月我总要到那去闹腾两天。每次去黑虎总是自告奋勇,脚前走着。一路上与我打闹戏耍,好不惬意。但,只要一出村,黑虎便来了事,每行百十步,便跷一支后腿来一次小解,每次少许,估计滋不满爷爷的小酒盅。但只三、四里的路不知要麻烦多少回,我便有些气愤,说:“你一次撒完不得了,这也是好显摆的!”它才不理我,只顾滋它的,极仔细。后来奶奶告诉我,狗这东西离家多远都能自己找回来,凭的就是几滴骚!我才大悟。以后只要见到狗便与人炫耀这点见识。

黑虎每次都送我到二姐家村口,惹得人家村里狗们都跑出来朝它吼叫,它才回转原路,去闻那几星骚。待我在二姐家玩腻了,就告别了二姐返家。我自然不用闻那几星骚,只须瞄准奶奶家那缕饮烟,径直走,有顿饭功夫就能搂着黑虎了。

那一日,自二姐家返回、尚未入家门,便听见黑虎发出一种怪叫,黑虎这种叫法,我还未领略过,我三步并作两步窜进院内,原来是爷爷把黑虎往一条凳上绑,我急忙拽住爷爷问缘由,那老头也不答话,只把猪肝似的脸让我瞧。我知道爷爷生了大气,这老头性子极烈,气火一上来,皇帝也敢拉下马,且谁也不能劝,不能拉,由着他把性子使完作罢。三婶在一旁抹着泪告诉我,前街的铁柱从咱门口过,往咱院里看了看,它便追出去,把人家裤子撕了个大口子,差点撕着肉。

黑虎见我来了,急忙用它那点干巴劲作最后的挣扎,眼里汪着的都是委屈。但爷爷可是好对付的?那老头,掌如蒲扇、指如树根,粗糙度如铁锉,没练过铁砂掌,若击谁一下,谁便得歇几日。抽烟点火,就用手指抓灶里炭火往烟锅上放,从不烫。

爷爷将黑虎绑好了,粗着气进了屋。我问三婶爷爷可是要杀黑虎?三婶说不。就见爷爷阔步出来了,手攥一把破钳子,直奔那畜生。左脚一抬早踩住那畜牲的上嘴,右手猛一掰,下嘴便被扯开。于是,那铁钳进了黑虎的嘴。于是,我在黑虎的号啕声中分辨出一种类似塑料尺掰断时的声响。爷爷骂了句极丑的话,愤愤地甩掉半颗狗牙。我以为爷爷的活计已做完,窜过去欲给黑虎松绑,被老头一把推开,那豹子似的圆眼吓得我倒退三步,于是,那钳子又去了黑虎嘴里一趟,我眼见黑虎被绑在条凳上的身子扭了扭,空中便有一声长调回旋了,于是,一根红红的东西被扔在了地上。那老头这才扔了钳子说:“杂种操的,看你还咬!”只管回屋去了。我抹着泪,才看清那红红的东西是一颗带根的狗牙。

我扑上去先解放了那畜生,给它揉嘴,擦血。三婶也边掉泪边数叨黑虎的不是。原来,黑虎已经三次咬人,每次行凶后,爷爷就掰掉它两颗大牙。三婶说,人家的狗见来人,都是先叫,把来人吓跑,或通知主人就算完成任务,而黑虎从来都是不声不响先下嘴,那两条腿的人怎能跑过四条腿的畜牲?尽给咱家惹祸,咱家几辈子都是老实人,生怕得罪了哪个,它这么不知好歹,你爷还能饶了它!想来也是,城里人的养狗经为“好狗不声张”,故最喜养这种既凶猛又不咋呼的狗。黑虎可算错投家门,正所谓: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。

因奶奶多了我,黑虎便每日多了两顿地瓜根,皮毛竟突然地光亮起来。夜晚在外用手一拨、劈劈啪啪迸溅火星,犹如年关放花般景致。十几根排骨也含蓄多了,只多半指肉,便不一样。每日蹦跳嬉闹,高兴了许多。兴致上来,我骑上它,居然还能驮我几步。长腿,细腰身、风流倜傥。一声令下,跑起来犹如闪过一股黑烟。只是没门牙。

母亲来信了,说家里没人,孤单,眼下疏散闹得也不似先前紧,叫我回去。

两天后,我开始收拾行装。黑虎似有些觉察,一会儿进,一会儿出,反反复复不知在忙啥。想到将与黑虎分手,心里有些异样,于是,偷了两块剩地瓜,领着黑虎来到一个僻处,将地瓜高高抛起,黑虎竟不像往日那般亢奋地跃起用嘴叼住。待地瓜落地,它才慢慢走近,叼了,慢慢咀嚼,吃不出一点香。

后半晌,我和爷爷坐了队里的马车出了村,去赶县城的火车。出村口没多久,我发现了远远跟在车后的黑虎。我说,回去吧!它不理,依旧默默地跟。爷爷说:“它送你呢!”又走了三四里,看看离村渐远,爷爷也挥手对黑虎说“回去!”它不听。几次吆喝后,不见效,爷爷有些火,下了车,拾几块土坷垃向它打去,它躲闪着,终于站住,缓缓往回走。

日头在西山只剩下红红的半截。天上云不多,但有几朵便红几朵。看看没的红了,便把东边起起落落的山脊也染红了……眼帘里尽是庄稼,尽是山,脚下亦不是舒展的路。乡下黄昏时太静,静得没个分寸。又寂寞了一会,似想起什么,回头一看,一个红红的东西蹲在山脊上。我忙指给爷爷看,爷爷说:是黑虎。我说怎么会是红的呢?爷爷说是日头照的。我憋了一会,最后把“黑虎——回去吧!——”变了调,送往那山梁。依旧红红的,不见动,朦胧如一自然景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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